畫地為牢（三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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畫地為牢（三）
程演似乎被拖走，程洵模糊的話語傳來，叫他不要吵。
如岑在問海鮮怎麽處理，程洵說先放廚房解凍，讓程演去倒茶。
然後有人註意到桌上的酒，問誰送的。
門外談話聲時斷時續，我繃緊後背，對上賀折渙散失焦的雙眼。
他頭發被汗弄濕，張開嘴沈重緩慢地呼吸，下巴脖子血跡斑斑，樣子像野生動物進食。
外面有人在叫我名字，又有人開門進了客廳，不知道在說什麽，間雜幾道笑聲。
我粘在濕熱的被褥上，腸胃絞作一團，下意識去夠脫掉的衣服。
賀折在這時低下頭，手撫到我臉上，問：“還走嗎？”
再一次討要答案，他聲音又啞又低，眼睛一動不動，暗得黑沈。
……
……
什麽都晚了，來不及了，我定定地看向賀折：“我幫你。”
他在這句回答中分神，腹部隨呼吸起起伏伏，幾秒後起身穿衣服，扣子系了一顆又低頭，“待這兒，別出去。”
沒了遮擋，陽光刺進來，眼前白花花一片，我側過頭往被子裏縮，伸手抓住他胳膊，繃緊脖子埋在枕頭上，呼吸困難，遲遲沒有開口。
床鋪塌下去，賀折撥了撥我的頭發，“程老師，我會給他一個交代，你放心。”
下床後響起他的腳步，我蒙在一層單薄被子裏，閉上眼，紅熱的陽光悄無聲息地滲了進來。
然後門鎖一響門開了，耳邊出現了一片漫長的死寂，像是外面所有人都憑空消失一樣，只剩我絞緊的心跳。
但很快，有人開口：“怎麽是你？”
模糊的動靜，走路聲、吸氣聲、衣料摩擦聲、杯子擱桌上啪的一聲，像氣泡湧出了平靜的湖面，越來越大，越來越大，在下一秒爆破前被擋在了門外。
緊接著爭吵傳來，我聽見程演喊我，讓我滾出去。
有東西砸向門再摔到地上，有人哐哐拍門，他們打起架，賀折撞到門上，喬行冷聲質問他：“你是不是藥吃多瘋了！？”
來勸架的人聽著像常希，他讓喬行先冷靜，好好解釋，其中肯定有誤會。
程演大聲喊說：“什麽狗屁誤會，就差他媽演到你臉上！！兩個畜生不如的狗東西，趕緊從我哥房子裏滾！都他媽給我滾！！”
有人在推搡拖拽，東西摔了砸了，劈裏啪啦。
我手握在門把上，大夏天覺得冷，胃裏反酸想吐，在嘈雜的聲響中，仔細聽，怎麽找也找不到程洵的半句話。
折磨他一次又一次，他不會想再見到我，我知道，他也不會再原諒我。
忽然不知誰尖叫一聲，緊隨其後有東西被推翻，水潑在地上，我渾身一震，反應過來後才覺察到客廳有魚缸，是魚缸玻璃碎了。
抵著門，我聞到一股魚腥味。
外面亂作一團，有人說小心，有人要去廚房拿拖把，還有人讓他們先走。
裴清雪也來了，冷笑說走什麽走，他們不會現在才這樣，讓喬邊出來說清楚。
程演撕著嗓子一直在喊，他罵賀折，也罵我。
靜那麽幾秒，賀折的聲音很模糊地傳來。
他說：“程洵，我後悔了，把她還給我，行嗎。”
外面一片沈默，我僵靠在門上，手哆嗦得握不住，聽到常希急聲叫他：“哥，你先起來！”
程演說：“還你，都還給你，垃圾你他媽自己收好了，滾出去別臟了我哥的眼，從此往後，我也沒你這個兄弟！”
緊接著有什麽東西砸地上，鬧聲更大更吵了，有人說攔著啊，那麽多血，要出人命了，我就在這時候打開了門。
開門聲細微，卻讓所有人都停下，不說話，都用眼睛盯著我。
地上有碎玻璃，都是水，還有張嘴呼吸的花花綠綠的小魚，有的沒死，在不知誰找來的盆裏，有的被踩爛了肚皮，內臟流出來，室內有濃烈的腥味。
喬行他們攔著程演，程演臉漲得青紫，眼底通紅，脖子上胳膊上青筋都繃得爆起，拎著客廳那把椅子。
賀折倒在玻璃碴上，被常希擋著，手被割破，頭也在出血。
沙發上裴清雪冷臉坐那兒，我恍恍惚惚，也終於找到程洵。
醫院走過一遭，他現在頭發剪短，人也瘦了，臉色不好，目光落在我臉上，眼蒙了層霧。
我定在門口，他起身朝我走來，腳踩過玻璃片，像冬天的冰不斷碎裂。
濕黏的鼻血又往下流，啪嗒滴在我腳背上，我低頭要抹，程洵先我一步摸上我下巴，我被迫擡起頭，但他並不看我，垂著眼，溫熱的手掌捧住我的臉，用拇指指腹抹掉血跡，問：“怎麽流鼻血了？”
肺裏絞成一團，我沈重地呼氣，說不了半句話，他指下用力刮過我的嘴唇下巴，黏稠新鮮的鼻血流下來弄臟他的手，他終於煩了，手放在我領口衣服上慢慢擦拭。
“明天我回來之前，把你的東西全拿走，臥室清空弄幹凈，包括那些家具那張床，以後，不要讓我看到你任何東西，不要讓我再見到你，聽懂了嗎？”
他擡起眼看我，眼裏空洞，疲憊到極點。
我點點頭，他停在我臉上一秒轉身離開，經過程演的時候拽住他，沈默地繞過其他人到門邊，沒有任何停留拉開門再關上，至始至終沒有回頭。
而我被魚腥氣浸透，胃糜爛一樣抽痛，沖到洗手間開始吐，嘔吐物惡臭難聞，我和它們也沒什麽兩樣。
水龍頭流水不斷，漸漸聽不到外面的吵鬧。
虛掩的門不久被推開，我擡起濕淋淋的臉，眼裏也是水，看到鏡子裏的喬行模糊又扭曲。
他冷冷一眼，很快扯了塊毛巾，拉著我脖頸按到我臉上，只是胡亂一擦便扔進池子，“是你自己坦白，還是我來說。”
坦白什麽……哦，對了，那些事……可不該是現在，但喬行不耐煩了，他拖我走，我下意識往後掙，嘶啞地說不。
他看我像看個失心瘋，“沒得選擇，程洵的罪不能白受。”
我還是搖頭，執迷不悟：“再等等……等等，求你了哥……”
結結巴巴那麽求著，結果一巴掌打在我臉上，打得我腦子發白。
喬行繃緊脖子，眼睛通紅，“被他瘋瘋癲癲的妹妹絆住，人生最好的時候在監獄裏，異地他鄉不斷漂泊，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，你還要讓他、讓他們一家人毀到什麽時候？”
淚水像針紮一樣，我眼裏生疼，混亂到語無倫次，還是被喬行踉蹌拖到外面。
賀折靠著椅子坐在地上，半張臉都是血水，虛睜開眼看向我直直的幾秒，很輕地笑了一下。
“你還有臉笑。”喬行說。
他手掌撐著地，兩次都沒能站起來，常希扶他被他推開，他跌跌撞撞朝我走來，臉破了胳膊破了，但還是笑，眼淚和那些血一起往下掉。
他搖搖欲墜就在我眼前，我一伸手就能抱住，可喬行抓住他衣領打他，攥著拳頭一下接一下，他像條瀕死的魚橫在又臟又腥的地板上。
血水粘在手上黏極了，我哭著求喬行，我知道錯了。
喬行反笑：“你有什麽錯，賀遷和你最親，她有病你能不管嗎，監獄裏那是什麽日子，她一進去就他媽得死，你疼她護她有什麽不對？”
“不委屈嗎，妹妹，明明這個家是你保住的，可你卻回不來，家裏每一個人，包括我自己，誰不是踩著你走到今天的。”
“你有什麽錯……”喬行眼睛血紅看著我，“……殺人的……不是你啊。”
字字句句他咬牙切齒，我早已泣不成聲。
炎熱夏天的陽光像刀一樣刺進來，將我一點點切割，模糊的眼前，是賀折搖搖晃晃的斑駁人影。
他瞳孔散開，空洞盯著我，一秒、又一秒，慢慢撕開喉嚨，“你哥……他說什麽……”
夠了，已經夠了，我痛哭著搖頭，整個人分裂開，說是，又說不是，可她呢，她發病了啊，她不是故意，她不會……
“她什麽不會，”喬行冷笑，“那麽對她哥，那麽對鐘翊，你都瞎了？變態扭曲，心裏怨毒，瘋起來她人都敢殺。”
他看向賀折，聲音緩慢又喑啞。
“驚喜吧，當年害死鐘翊的，不是喬邊，是你妹妹，她喝得爛醉發瘋搶了方向盤，朝著人就那麽撞過去，這些年所有的罪，都是我妹妹在替她受著。”
天陰得很快，濃雲壓暗了眼前，也開始刮風，把人撕得變形，吹動門，再將它一扇扇摔合上。
常希趕去關窗，天邊豆大的雨點跟著迅速砸下來。
我茫然看著外面，賀折半睜眼睛看著我，伸手夠不到，他側著頭，淚水滑過鼻梁，問為什麽。
為什麽，我必須那麽做，那年小嬸自殺小叔殉情，家裏人一個接一個出事，我什麽都做不了，我別無選擇，只能求賀仲餘救我們。
“我一直以為他不想讓我回來，是想保護賀遷，怕車禍真相暴露，她受牽連。”
“不是的，他一直在用違禁鎮靜藥控制她，那種藥物損傷大腦和神經，所以她治了那麽久的病依然神志不清。”
“我在他房間發現了藥劑包裝的一角，交給程洵調查。賀遷割腕入院，她的主治醫生恰好是程洵的朋友，是他發現了桌上殘留的粉末，化驗出有毒成分，程洵用針孔攝像頭拍到他下毒。”
“鐘泉被陷害也是他在推波助瀾。化學品汙染那件事鐘家沒有提過，很可能是他做的，而且他早就和邱繁星孫石有來往，他們為他辦事，可能最後死也和他有關。鐘泉一直在重提當年的車禍，我猜他設局，是想讓我們自相殘殺。”
“但是程洵有他的把柄，拿視頻威脅他，他不得不救出鐘泉。”
“我兩次去他房間找東西，程洵和喬行暗中調查他，他發現了，警告過我，再查下去沒有好下場，我很害怕，打算等鐘泉案子結束就和程洵一起走，可來不及，他設計程洵聚眾吸.毒……每一個和那年車禍有關，知曉真相的人，他都沒有放過。”
“程洵前程盡毀，除了和他走，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麽。”
賀折遮住雙眼，脖子上青筋爆起，他無聲痛哭，喉嚨中艱難擠出的沈重呼吸，牙齒絞緊的聲音，都混在窗外磅礴的大雨中，被水汽模糊得難以區分。
悶雷翻滾，喬行在漫長的沈默後開口。
“口口聲聲說愛她，卻眼睜睜看她讓人羞辱，拖住她，是想你家裏那幾個瘋子禍害她到死嗎，這種愛，你也拿得出手？”
“……”
“可我……達到了目的，不是嗎……”
不合時宜地，賀折低聲發笑，大雨像有一秒的暫停，一秒後喬行擡手向他揮去，雨繼續下，他由著他來，雖然也笑，可淚水洶湧。
再打下去命都要沒了，我拉住喬行，叫他，哥。
“……賀叔叔……是賀仲餘害死的……為了賀叔叔，你先放過他，行嗎……”
滿身戾氣的人像被繩子猛然勒緊脖子，他僵硬地轉過頭，臉色蒼白，“你說什麽……”
“賀仲餘販.毒吸.毒，為了保全自己，勾結毒販害死賀叔叔，而殺人犯到今天還活著，被他庇護，幫他害人斂財。”
喬行手在發抖，眼珠也顫得厲害，脖子漲紅，青筋幾乎要崩斷，他問賀折：“都是真的？”
“嗯。”
“你早就知道？”
“……三個月前剛知道。”
消息和真相不斷橫生，常希一臉驚恐，他繼續追問，喬行勾著背坐在地上沈默不語，許久後冷冰冰擡起眼。
“說到底，全都是你家的事，和我們無關不是嗎，我妹妹和你沒有任何關系，輪不到她多管閑事。”
“車禍真相也告訴你了，到現在這地步我不想再論誰的是非對錯，從今往後，你和她再無瓜葛，她就算沒和程洵走，以後也不會留在這裏，大家好聚好散。”
我茫然發楞，喬行起身拽我胳膊，“跟我回家。”
……可那不是別人，是賀叔叔，小時候生病來看我逗我開心，幫我去找母親，寺廟裏許願我一輩子平安健康，我做不到聽而不聞。
喬行居高臨下看著我，“你留下能幫得了什麽，送死嗎？”
我搖搖頭，淚如雨下，“哥……你不明白嗎，他能那麽對他兒子，對他孫女……也能那麽對賀折……你們從小一起長大，你忍心嗎……”
喬行目光離散，冷笑聲，“你不知道嗎，我從來都自私，如果你今天留下，就再也沒我這個哥哥，以後你的死活我也不會再管——”
“我最後問你一次，走不走？”
他鉗著我胳膊用力，我卻在窗外嘈雜混亂的大雨中分神，想起鏡園和哥哥的小時候，想起日落時候在銀杏樹下醒來，他將書本一合，一身暖色，跟我說該回家了。
不久之後，銀杏會先被移走，然後鏡園那些房子也要拆掉，都不知道該回哪去。
喬行松開手，最後看我一眼，門被打開又合上，雨好像越來越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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門外談話聲時斷時續，我繃緊後背，對上賀折渙散失焦的雙眼。
他頭發被汗弄濕，張開嘴沈重緩慢地呼吸，下巴脖子血跡斑斑，樣子像野生動物進食。
外面有人在叫我名字，又有人開門進了客廳，不知道在說什麽，間雜幾道笑聲。
我粘在濕熱的被褥上，腸胃絞作一團，下意識去夠脫掉的衣服。
賀折在這時低下頭，手撫到我臉上，問：“還走嗎？”
再一次討要答案，他聲音又啞又低，眼睛一動不動，暗得黑沈。
……
……
什麽都晚了，來不及了，我定定地看向賀折：“我幫你。”
他在這句回答中分神，腹部隨呼吸起起伏伏，幾秒後起身穿衣服，扣子系了一顆又低頭，“待這兒，別出去。”
沒了遮擋，陽光刺進來，眼前白花花一片，我側過頭往被子裏縮，伸手抓住他胳膊，繃緊脖子埋在枕頭上，呼吸困難，遲遲沒有開口。
床鋪塌下去，賀折撥了撥我的頭發，“程老師，我會給他一個交代，你放心。”
下床後響起他的腳步，我蒙在一層單薄被子裏，閉上眼，紅熱的陽光悄無聲息地滲了進來。
然後門鎖一響門開了，耳邊出現了一片漫長的死寂，像是外面所有人都憑空消失一樣，只剩我絞緊的心跳。
但很快，有人開口：“怎麽是你？”
模糊的動靜，走路聲、吸氣聲、衣料摩擦聲、杯子擱桌上啪的一聲，像氣泡湧出了平靜的湖面，越來越大，越來越大，在下一秒爆破前被擋在了門外。
緊接著爭吵傳來，我聽見程演喊我，讓我滾出去。
有東西砸向門再摔到地上，有人哐哐拍門，他們打起架，賀折撞到門上，喬行冷聲質問他：“你是不是藥吃多瘋了！？”
來勸架的人聽著像常希，他讓喬行先冷靜，好好解釋，其中肯定有誤會。
程演大聲喊說：“什麽狗屁誤會，就差他媽演到你臉上！！兩個畜生不如的狗東西，趕緊從我哥房子裏滾！都他媽給我滾！！”
有人在推搡拖拽，東西摔了砸了，劈裏啪啦。
我手握在門把上，大夏天覺得冷，胃裏反酸想吐，在嘈雜的聲響中，仔細聽，怎麽找也找不到程洵的半句話。
折磨他一次又一次，他不會想再見到我，我知道，他也不會再原諒我。
忽然不知誰尖叫一聲，緊隨其後有東西被推翻，水潑在地上，我渾身一震，反應過來後才覺察到客廳有魚缸，是魚缸玻璃碎了。
抵著門，我聞到一股魚腥味。
外面亂作一團，有人說小心，有人要去廚房拿拖把，還有人讓他們先走。
裴清雪也來了，冷笑說走什麽走，他們不會現在才這樣，讓喬邊出來說清楚。
程演撕著嗓子一直在喊，他罵賀折，也罵我。
靜那麽幾秒，賀折的聲音很模糊地傳來。
他說：“程洵，我後悔了，把她還給我，行嗎。”
外面一片沈默，我僵靠在門上，手哆嗦得握不住，聽到常希急聲叫他：“哥，你先起來！”
程演說：“還你，都還給你，垃圾你他媽自己收好了，滾出去別臟了我哥的眼，從此往後，我也沒你這個兄弟！”
緊接著有什麽東西砸地上，鬧聲更大更吵了，有人說攔著啊，那麽多血，要出人命了，我就在這時候打開了門。
開門聲細微，卻讓所有人都停下，不說話，都用眼睛盯著我。
地上有碎玻璃，都是水，還有張嘴呼吸的花花綠綠的小魚，有的沒死，在不知誰找來的盆裏，有的被踩爛了肚皮，內臟流出來，室內有濃烈的腥味。
喬行他們攔著程演，程演臉漲得青紫，眼底通紅，脖子上胳膊上青筋都繃得爆起，拎著客廳那把椅子。
賀折倒在玻璃碴上，被常希擋著，手被割破，頭也在出血。
沙發上裴清雪冷臉坐那兒，我恍恍惚惚，也終於找到程洵。
醫院走過一遭，他現在頭發剪短，人也瘦了，臉色不好，目光落在我臉上，眼蒙了層霧。
我定在門口，他起身朝我走來，腳踩過玻璃片，像冬天的冰不斷碎裂。
濕黏的鼻血又往下流，啪嗒滴在我腳背上，我低頭要抹，程洵先我一步摸上我下巴，我被迫擡起頭，但他並不看我，垂著眼，溫熱的手掌捧住我的臉，用拇指指腹抹掉血跡，問：“怎麽流鼻血了？”
肺裏絞成一團，我沈重地呼氣，說不了半句話，他指下用力刮過我的嘴唇下巴，黏稠新鮮的鼻血流下來弄臟他的手，他終於煩了，手放在我領口衣服上慢慢擦拭。
“明天我回來之前，把你的東西全拿走，臥室清空弄幹凈，包括那些家具那張床，以後，不要讓我看到你任何東西，不要讓我再見到你，聽懂了嗎？”
他擡起眼看我，眼裏空洞，疲憊到極點。
我點點頭，他停在我臉上一秒轉身離開，經過程演的時候拽住他，沈默地繞過其他人到門邊，沒有任何停留拉開門再關上，至始至終沒有回頭。
而我被魚腥氣浸透，胃糜爛一樣抽痛，沖到洗手間開始吐，嘔吐物惡臭難聞，我和它們也沒什麽兩樣。
水龍頭流水不斷，漸漸聽不到外面的吵鬧。
虛掩的門不久被推開，我擡起濕淋淋的臉，眼裏也是水，看到鏡子裏的喬行模糊又扭曲。
他冷冷一眼，很快扯了塊毛巾，拉著我脖頸按到我臉上，只是胡亂一擦便扔進池子，“是你自己坦白，還是我來說。”
坦白什麽……哦，對了，那些事……可不該是現在，但喬行不耐煩了，他拖我走，我下意識往後掙，嘶啞地說不。
他看我像看個失心瘋，“沒得選擇，程洵的罪不能白受。”
我還是搖頭，執迷不悟：“再等等……等等，求你了哥……”
結結巴巴那麽求著，結果一巴掌打在我臉上，打得我腦子發白。
喬行繃緊脖子，眼睛通紅，“被他瘋瘋癲癲的妹妹絆住，人生最好的時候在監獄裏，異地他鄉不斷漂泊，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，你還要讓他、讓他們一家人毀到什麽時候？”
淚水像針紮一樣，我眼裏生疼，混亂到語無倫次，還是被喬行踉蹌拖到外面。
賀折靠著椅子坐在地上，半張臉都是血水，虛睜開眼看向我直直的幾秒，很輕地笑了一下。
“你還有臉笑。”喬行說。
他手掌撐著地，兩次都沒能站起來，常希扶他被他推開，他跌跌撞撞朝我走來，臉破了胳膊破了，但還是笑，眼淚和那些血一起往下掉。
他搖搖欲墜就在我眼前，我一伸手就能抱住，可喬行抓住他衣領打他，攥著拳頭一下接一下，他像條瀕死的魚橫在又臟又腥的地板上。
血水粘在手上黏極了，我哭著求喬行，我知道錯了。
喬行反笑：“你有什麽錯，賀遷和你最親，她有病你能不管嗎，監獄裏那是什麽日子，她一進去就他媽得死，你疼她護她有什麽不對？”
“不委屈嗎，妹妹，明明這個家是你保住的，可你卻回不來，家裏每一個人，包括我自己，誰不是踩著你走到今天的。”
“你有什麽錯……”喬行眼睛血紅看著我，“……殺人的……不是你啊。”
字字句句他咬牙切齒，我早已泣不成聲。
炎熱夏天的陽光像刀一樣刺進來，將我一點點切割，模糊的眼前，是賀折搖搖晃晃的斑駁人影。
他瞳孔散開，空洞盯著我，一秒、又一秒，慢慢撕開喉嚨，“你哥……他說什麽……”
夠了，已經夠了，我痛哭著搖頭，整個人分裂開，說是，又說不是，可她呢，她發病了啊，她不是故意，她不會……
“她什麽不會，”喬行冷笑，“那麽對她哥，那麽對鐘翊，你都瞎了？變態扭曲，心裏怨毒，瘋起來她人都敢殺。”
他看向賀折，聲音緩慢又喑啞。
“驚喜吧，當年害死鐘翊的，不是喬邊，是你妹妹，她喝得爛醉發瘋搶了方向盤，朝著人就那麽撞過去，這些年所有的罪，都是我妹妹在替她受著。”
天陰得很快，濃雲壓暗了眼前，也開始刮風，把人撕得變形，吹動門，再將它一扇扇摔合上。
常希趕去關窗，天邊豆大的雨點跟著迅速砸下來。
我茫然看著外面，賀折半睜眼睛看著我，伸手夠不到，他側著頭，淚水滑過鼻梁，問為什麽。
為什麽，我必須那麽做，那年小嬸自殺小叔殉情，家裏人一個接一個出事，我什麽都做不了，我別無選擇，只能求賀仲餘救我們。
“我一直以為他不想讓我回來，是想保護賀遷，怕車禍真相暴露，她受牽連。”
“不是的，他一直在用違禁鎮靜藥控制她，那種藥物損傷大腦和神經，所以她治了那麽久的病依然神志不清。”
“我在他房間發現了藥劑包裝的一角，交給程洵調查。賀遷割腕入院，她的主治醫生恰好是程洵的朋友，是他發現了桌上殘留的粉末，化驗出有毒成分，程洵用針孔攝像頭拍到他下毒。”
“鐘泉被陷害也是他在推波助瀾。化學品汙染那件事鐘家沒有提過，很可能是他做的，而且他早就和邱繁星孫石有來往，他們為他辦事，可能最後死也和他有關。鐘泉一直在重提當年的車禍，我猜他設局，是想讓我們自相殘殺。”
“但是程洵有他的把柄，拿視頻威脅他，他不得不救出鐘泉。”
“我兩次去他房間找東西，程洵和喬行暗中調查他，他發現了，警告過我，再查下去沒有好下場，我很害怕，打算等鐘泉案子結束就和程洵一起走，可來不及，他設計程洵聚眾吸.毒……每一個和那年車禍有關，知曉真相的人，他都沒有放過。”
“程洵前程盡毀，除了和他走，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麽。”
賀折遮住雙眼，脖子上青筋爆起，他無聲痛哭，喉嚨中艱難擠出的沈重呼吸，牙齒絞緊的聲音，都混在窗外磅礴的大雨中，被水汽模糊得難以區分。
悶雷翻滾，喬行在漫長的沈默後開口。
“口口聲聲說愛她，卻眼睜睜看她讓人羞辱，拖住她，是想你家裏那幾個瘋子禍害她到死嗎，這種愛，你也拿得出手？”
“……”
“可我……達到了目的，不是嗎……”
不合時宜地，賀折低聲發笑，大雨像有一秒的暫停，一秒後喬行擡手向他揮去，雨繼續下，他由著他來，雖然也笑，可淚水洶湧。
再打下去命都要沒了，我拉住喬行，叫他，哥。
“……賀叔叔……是賀仲餘害死的……為了賀叔叔，你先放過他，行嗎……”
滿身戾氣的人像被繩子猛然勒緊脖子，他僵硬地轉過頭，臉色蒼白，“你說什麽……”
“賀仲餘販.毒吸.毒，為了保全自己，勾結毒販害死賀叔叔，而殺人犯到今天還活著，被他庇護，幫他害人斂財。”
喬行手在發抖，眼珠也顫得厲害，脖子漲紅，青筋幾乎要崩斷，他問賀折：“都是真的？”
“嗯。”
“你早就知道？”
“……三個月前剛知道。”
消息和真相不斷橫生，常希一臉驚恐，他繼續追問，喬行勾著背坐在地上沈默不語，許久後冷冰冰擡起眼。
“說到底，全都是你家的事，和我們無關不是嗎，我妹妹和你沒有任何關系，輪不到她多管閑事。”
“車禍真相也告訴你了，到現在這地步我不想再論誰的是非對錯，從今往後，你和她再無瓜葛，她就算沒和程洵走，以後也不會留在這裏，大家好聚好散。”
我茫然發楞，喬行起身拽我胳膊，“跟我回家。”
……可那不是別人，是賀叔叔，小時候生病來看我逗我開心，幫我去找母親，寺廟裏許願我一輩子平安健康，我做不到聽而不聞。
喬行居高臨下看著我，“你留下能幫得了什麽，送死嗎？”
我搖搖頭，淚如雨下，“哥……你不明白嗎，他能那麽對他兒子，對他孫女……也能那麽對賀折……你們從小一起長大，你忍心嗎……”
喬行目光離散，冷笑聲，“你不知道嗎，我從來都自私，如果你今天留下，就再也沒我這個哥哥，以後你的死活我也不會再管——”
“我最後問你一次，走不走？”
他鉗著我胳膊用力，我卻在窗外嘈雜混亂的大雨中分神，想起鏡園和哥哥的小時候，想起日落時候在銀杏樹下醒來，他將書本一合，一身暖色，跟我說該回家了。
不久之後，銀杏會先被移走，然後鏡園那些房子也要拆掉，都不知道該回哪去。
喬行松開手，最後看我一眼，門被打開又合上，雨好像越來越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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